败军惨淡不用多言。
李秉常的大营内,弥漫着压抑与绝望的气息。
帐内灯火昏暗。
炭盆中的火焰微弱跳动,李秉常面容铁青且苍白。
他铠甲未卸,血迹斑斑的披风随意搭在椅背上。
帐外贺兰山吹来的风呼啸着,夹杂着伤兵的呻吟与战马的嘶鸣,更添几分凄凉。
众将垂首肃立,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丞相李清须发凌乱,肩甲上还带着箭伤,这位汉人一贯视为文臣,被党项将领认为一意逢迎坏了李秉常心术。
但昨日危难之际,手无缚鸡之力的对方也托起刀上阵,陪同李秉常一起向宋军营寨冲锋。
顿时被众党项将领们高看一眼,再如何昨日对方也表现出了勇武,不能在私下称其为汉家佞臣,但是……但是……所有的辛苦在宋军铁壁般的营垒面前都没有用。
连重新组建的铁鹞子,也是被撞得粉碎了。
李清低声禀报道:“陛下,铁鹞子折损过半,静塞军监司也战死了……”
李秉常面上抽搐,这支铁鹞子是他平夏城之战后重新组建的,费了他多少的心血。而今在今日的冲寨中折损过半。
李秉常厉声道:“七级渠的水呢?为何淹不了宋军营寨!”
一名将领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似宋军早有防备,宋人...宋人早用沙袋垒了水坝”
角落一名酋长蜷缩着包扎断臂,喃喃道:“宋人的神臂弓……像蝗虫一样……”
“还有那床子弩……就算穿着七层铁甲都能射透。”
帐内沉默如死。
火盆偶尔爆出几声噼啪响动。李秉常望向帐外贺兰山和咆哮的黄河,恍惚间似又听见宋军连环寨中震天的鼓声,以及党项骑兵冲锋时坠入陷马壕的惨呼。
他闭眼默叹:“果真是我党项的好水川……!”
李清道:“陛下,撤军吧!”
“灵州城三面被围,但离兴庆府路的黄河水路,宋军围不了。”
“大可从陆上运粮运兵接济,源源不断地接济灵州,灵州一时半会失不了。”
众将纷纷跪下哀求李秉常。李秉常看着众将染血的衣襟,以及锁骨处深可见骨的箭伤。
“宋军虽围三阙一,但黄河水道仍在咱们掌心!”
“宋军能围灵州,但灵州粮草断不了。”
“只要兴庆府的粮船还能逆流而上,灵州守军就能撑到辽国铁骑南下!”李清坚定地言道。
突然间一名掀帘闯入,铠甲上覆着鲜血的士卒:“启禀陛下,探马来报,章楶的援军已从韦州出发了!”
李秉常瞳孔骤缩,帐内众人面色惨白。
“惟精山上熙河路十万宋军开始拔营了。”
消息一出,帐内众将神色大变。
众将纷纷道:“陛下,若是渡过黄河直接北上直驱兴庆府,其势危矣。”
没错,宋军打灵州只有数万,周围还有近二十万大军。
党项要围魏救赵,宋军何尝不想围点打援,一旦灵州之围不解,宋军援军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
灵州城下,李秉常所携精锐折损了三分之一,再打下去不仅解不了围,自己也要折在这里。
但是失去了援军,灵州城中恐怕会不战自乱。
李秉常想了想道:“就在浦洛河和灵州川附近屯驻兵马与宋军周旋!”
帐中众将的呼吸为之一窒。老将嵬名浪布忍不住捶案:“陛下说得对!当年李继迁祖宗就是在浦洛河...伏击宋军屡战屡胜。“
浦洛河是环州至灵州通路,李继迁当年攻灵州时,为了截断宋军往灵州输送粮草,多次在此伏击宋军成功。
这里有溥乐城(浦洛城)和耀德城,这是旱海边缘的水草之地,也可以屯兵拱卫粮草。
只要环州至灵州城的粮道不能打通,宋朝只能从泾原路输粮,同时还可以随时威胁韦州。
灵州川,浦洛河处在西夏灵州与北宋环庆路间,东南可眺望鄜延路,西南沿安州川可至泾原路,南接环庆路。西夏据灵州川,依旱海地理之利,素来是京畿东南的天然防线。
同时灵州川能抵御北宋泾原、环庆、郡延三路合攻灵州,进逼兴庆府。相反党项沿灵州川出兵,可至鄜延、环庆、泾原三路。
所以李秉常觉得守住这里则事有可为,至少办了这一步可以对灵州守军有个交代,当即同意众将所议,留下一万兵马在此,自己率大军返回了兴庆府,防止熙河路兵马渡过黄河袭击兴州。
……
烽燧狼烟在贺兰山北麓出现。
章楶的帅旗在黄土塬上猎猎作响时,驿马嘶鸣着截断了行军队伍。
章楶勒住战马,亲兵突然捧来漆盒密报。
北风卷着沙粒扑在羊皮地图上——彭孙的朱批军报被刮得哗啦作响:“火药尽施,灵州城垣未损分毫。“
“荒唐!“章楶喉头腥甜翻涌,险些落马。
章楶重新定住身子,全靠攥住马鬃才稳住身形。
三日前刚收到的捷报还揣在怀中,上面彭孙“旦夕可破“的狂言墨迹未干。
现在章楶攥着信笺的手背青筋暴起。
所有的火药都埋进,却不能炸动灵州城墙分毫,之前取鸣沙城的故计无法在灵州城下重演。
“枢密!“
章縡惊呼着要扶,却被章楶铁钳般的手腕格开。
“彭孙这厮,竟敢误我!”
章縡道:“爹爹灵州城池高大坚厚,又是党项经营了几十年之久,远非鸣沙城小城薄墙可比。”
“炸不动没什么。”
“一次打不成,再打就是。”
章楶道:“黄河水路不截断,灵州可有兵粮源源不断地接济。”
“我军在僵持之下,一时破不了城。”
“不过这也没什么,另想办法就是。”
他望向北方燃起烽燧。
“最要紧是彭孙这厮为了贪功,竟在灵州大捷后,绕过行枢密院将文书发至京师。”
“现在汴京上下都还以为灵州城旦夕可破呢。”
“这不是害了侍中吗?”
三军屏息间,章楶摇了摇头,想起灵州之战再度出现转机,忍不住咳血于怀。
……
元佑元年六月。
彭孙灵州大捷的飞报已是抵京,李秉常率十万党项大军猛攻灵州城下宋军营垒,结果惨败而归。
消息传来,汴京上下震动。
自攻下鸣沙城后,再到灵州城下,章越一直是算无遗策的存在,这一次李秉常大败,灵州将破更是加强了章越的威望。
当飞骑踏碎汴京晨雾时。
此刻汴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在灵州大捷。
酒肆里说书人绘声绘色地道:“阵斩党项铁鹞子三千级,李秉常败走贺兰山!“
一旁看客纷纷掏钱打赏。
“仔细个说。”
“详细则个!”
说书人哪知灵州城下的详情,但看在这么多赏钱上,也是信口胡诌。
“话说那彭孙将军一杆金枪舞得似蛟龙出海!“
说书人将醒木拍得震天响,顺手捞起桌角的铜钱塞进袖口,“只见他单骑冲阵,枪尖挑着三颗党项大将的首级,直杀到李秉常的狼头大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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