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拿枪的手终于颓然垂落。在林晚堂警惕的注视下,他另一只手不自然地半悬着,好像在寻找什麽依仗,“所以……这只是你们安清帮的人?”
“没错,安清帮最不缺的就是人。”
林晚堂弯下腰,捡起方才被周老板丢在一边的拐杖,重新递回对方枯槁的手中,并搀扶着这位曾几何时的一代枭雄缓缓落座。
“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只要是活不下去的,都能在这面旗下挣一条命。您说在民国,活不下去的究竟有多少人?”
周老爷面如死灰,喘气也变得沉重,不料再开口时,他沙哑的嗓子竟添了半分自嘲的干笑,“那姓江的怎麽也做起慈善了?”
“慈善不慈善的,周老板不妨先算算,您从金山港,到底倒卖了多少斤烟土?”林晚堂话锋一转,缓缓坐直身,活动了一下颈椎,“您那堆烂账,看得我眼都花了。唉,账房先生这碗饭,真不如当顾问好挣……”
他自顾自抱怨了一句,随后又给周老爷算了笔账:“申城的水路但凡有十艘船,六艘挂着公家的旗子,剩下的至少两艘归安清帮。杜先生不蹚烟土这趟浑水,您以为帮周家走船的,还能是什麽人?”
林晚堂目光一凛,舌尖轻轻舔过齿尖,压抑了太久的戾气浮上眼底,恍然不像一个书生,“换句话说,您能在申城把这买卖做下去,仰仗的是我们二爷的鼻息。”
“所以周老板,谈生死太伤和气,还是谈生意吧。”林晚堂闭目养神片刻,周身的狠戾淡了不少,眉宇间也渐渐有了倦容,“每年七成利,准时准点孝敬江家,咱们之间的所有血债,从此一笔勾销。”
周老爷面部抽搐,如同濒死的野兽,“林先生这是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林晚堂笑着摇摇头,“申城是三不管的地方,否则您那烟土买卖能做得风生水起?”他眸中的倦意更深,褪去锋芒的眼尾不觉染上悲悯之情,“当然了,您还可以选第二条路——从今往后,金盆洗手,烟土、军火一概不沾,规规矩矩地做正经生意,这样,我只收您三成利。”
周老爷迟疑了。林晚堂为了复仇咄咄逼人,为什麽此时只要他选择金盆洗手,就能主动让步?
林晚堂看穿了周老板的茫然,遂解释说:“烟土发的是国难财,吸的是民脂民膏,您如果不肯收手,继续在这条路上走到黑,那就別怪我把大半的利润‘暂时保管’。等过几年打仗了,我会替您一分不少地捐给前线,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周老爷佝偻的身躯,他用力撑着拐,艰难地站了起来,自始至终没再看林晚堂一眼。
那些家丁默默地收了枪,如同无言的影子,簇拥着这位明明未过半百却已行将就木的老人,退出了雅间。
门被从外带上。
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放凉了,油腥混杂着药酒味儿,在空气裏腻成一层浮霜。
林晚堂推开花窗,残阳的余晖泻在窗棂,映得木纹生暖。忽有一阵寒风起,他深深呼吸,涤荡了肺腑的浊气。
雨声渐歇,一片湿软的花瓣扫过指尖,林晚堂顺势捏在手裏,看那抹被冷雨摧残的粉,他放空了一会儿,任思绪飘渺。
花瓣莫名发烫,似被远处投来的眼神点燃。林晚堂抬眼寻去,湿漉漉的檐角之下,恰逢秦褚生正斜倚在车门旁,衔烟望来。
细雨在黑伞的边沿织成水帘,袅袅烟丝与雨雾交缠,像一滴未干的墨,被风缓缓晕开,勾勒出一幅江南水墨。
秦褚生今日难得没穿警服,他一袭长衫彻底融于墨色,马褂云纹却浮着一线淡金,似破云漏月。那点儿微光不偏不倚,正巧照进了林晚堂的眼裏。
林晚堂偏着头,一声呼唤穿透了稀疏的雨幕:“二爷!”
那清脆的尾音尚未完全落地,秦褚生就弯了唇角,他朗声回应:“怎麽了?”
“没事儿,”林晚堂倚在窗畔,轻轻笑嘆,“就想喊喊你。”
雨丝缠绵,悬垂于天地之间,却被这一唤一答揉碎,氤氲成一片温软的水汽,悄悄覆上两人相触的视线。寒意退散,林晚堂关节的隐痛仿佛也被那双纵容的笑眼抚平,只剩潮润的晚风,吹着檐下残灯,碎了一地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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