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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读书人

    “明朝有这样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韩禹商加重了脚下的力度，枪口蹭过林晚堂的耳际，激起一片战栗，“你们这一对儿，倒是占全了。”

    林晚堂忍着钝痛，试探性地伸出手，碰到了韩禹商踩着自己的鞋。见后者并无反感，他仔细擦去了鞋面上的一块儿泥渍，又绽开一个谄媚的笑容，告饶道：“大爷，您大人有大量，就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吧。”

    “原来是个孬种，亏了老爷子先前防你跟防什麽似的，庸人自扰。”韩禹商居高临下地瞧着林晚堂，用枪管拍了拍他惨白的脸，“学声狗叫，我听听。”

    林晚堂猛然抬眸，瞪大的双眼裏满是惊愕，余光却瞥见秦褚生背上翻卷的皮肉，他恍惚听到了自己槽牙摩擦的“咯吱”声，仿佛真的有条铁鏈勒在颈间。

    面对韩禹商赤裸裸的羞辱，林晚堂现下別无他想，只要最后能放过秦褚生，什麽文人风骨、什麽寧死不屈统统都是扯淡！

    林晚堂感觉自己就像一尊石碑，被提前刻好了墓志铭，立在注定倾颓的民国三十七年。他看得太透，歷史的巨轮滚滚而来，再不甘的挣扎也终将与混着泥泞的车辙融为一体，成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韩禹商说得对，庸人方自扰。林晚堂不是义无反顾的殉道者，恰恰相反，他甚至连奢望都吝啬给予这个悲哀的时代，王朝覆灭如何？军阀混战又如何？旧的世界已然落幕，他迎着百年后的旭日回望，理应隔绝一切无谓的牵绊和牺牲。

    可偏偏是秦褚生。

    一个在租界阴沟长大的野草，幼年在堂口擦亮一双双踩过他的皮鞋，少时在码头扛着比自身还重的麻袋，翅膀好不容易硬了，又一头扎进不复返的江湖路。如今即便披上了那身“体面”的官皮，也盖不住骨子裏的草莽气。

    秦褚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一无所有，连命都是拴在江府的刀尖下。他给不了林晚堂真正的荣华富贵，哪怕连一句“白头偕老”都是奢侈，毕竟江湖人的誓言，往往比子弹更短命。

    他或许明天会横尸街头，或许后天会被仇家沉江，或许某一天，林晚堂连他的尸骨都寻不回来。

    可他是秦褚生啊……

    嘆只嘆世事无常，林晚堂自诩利己主义，奈何这份“利己”却在那个名字面前碎得无声无息。他所有的装疯卖傻、孤注一掷、摇尾乞怜，都不过是想在山河破碎的滔天浊浪裏，为秦褚生博一线生机，守方寸之地。

    二爷……

    昔日的呼唤在心底徘徊，林晚堂低下头，一声近乎切齿的低吼从喉管挤出：“汪……”

    砖缝裏忽然灌进一阵穿堂风，吴老六带着巡捕们匆匆赶到时，林晚堂正以半跪的姿势蜷在韩禹商脚边，不远处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

    也不知是谁的错觉，耳际飘来一声似是低泣般的狗叫，唐小强不禁脱口唤道：“林顾问……”

    韩禹商阴笑着俯下身，辫梢滑落的翡翠玉坠摇摇晃晃，打在了林晚堂半垂的眼皮上，他说：“再大点儿声。”

    闻言，吴老六捏碎了藏在指间的烟卷，他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韩禹商带来的打手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射击死角。

    “大爷，您別太过分了！”

    唐小强忍无可忍，他撞开身边围着的巡捕们，手持警用左轮在空中划出一条危险的弧度，最后直指韩禹商的脑门。

    韩禹商并未言声，他身后的二十余个打手却齐齐向前半步，皮靴踩碎瓦片的声音宛若禿鹫在啄食骸骨。黑压压的影子逼近，笼罩了躺在血泊裏的秦褚生。

    初生牛犊不怕虎，唐小强无视了韩禹商的威胁，青涩的怒吼在江面上荡开回声：“兄弟们敬您一声‘大爷’，那也是看在秦探长拿您当大哥的份上！您一再为难林顾问，就不怕秦探长……”

    “闭嘴！”

    吴老六猛地扣住唐小强的腕骨，硬是把手枪按回了腰间的皮套裏，金属卡扣咬合的同时，他照着唐小强的左脸狠狠扇了一嘴巴，“小瘪三，侬胡讲八讲什麽呢？！大爷就是龙头，还用得着仰仗秦探长的鼻息吗？！”

    为了卖韩禹商一个面子，吴老六故意手下没留情，老虎钳子似的巴掌将唐小强抡得差点摔倒。

    也正是挨了这麽一记耳光，唐小强才彻底看清如今的境况——秦褚生身下洇开的血水漫过青砖，那滩暗红每扩散一寸，巡捕们按在扳机上的手指就松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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