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关成章回到寄住的阿强家,半躺在床上看书,那本书的名字叫《历史疑团 失落的宝藏》。烛火一晃一晃的,明明灭灭,将他的侧影扯得老高。
看到半夜,他觉得有些气闷,就点了支烟坐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抽。
纸一样单薄的月亮悬在树梢,村子睡着了。可谁知道呢,没准儿还有些没睡着丶或根本不睡觉的东西在黑糊糊的巷子里东游西荡,窥视毫无防备的人间。
比如现在,一只通体油亮的黑猫看了他一眼,就从矮墩墩的篱笆下钻走,消失在杂草丛中。
乓当,隔壁赵叔家的簸箕被人打翻了,他寻声望去,太暗,看不清楚。
他转过头继续盯着远远的干凉湾出神,他似乎看见岸边点燃了一排篝火,围着一圈人不知道在干啥,影影绰绰的,仿佛正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涨潮了,涛声夹着夜风呜呜作响,像男人低低的哭。
又过了会儿,村西头跑出来一个白衣少年,跌跌撞撞在海滩上狂奔,越跑越远,一头扎进那群人里。
关成章觉得有点冷,於是掐灭烟,进屋去了。
他刚要脱衣服睡觉,突然想起阿强的婆婆一直坐在堂屋口,一整天没动静,嘴里叽叽咕咕嘟囔不停。
他推开门,轻轻走到刘婆身後。
刘婆的背影又瘦又小,干扁扁的,像新鲜的水果被晒瘪了,缩成一粒核儿。她坐在门槛上,两只枯黄的眼望进夜色中不知名的角落。
关成章也在门槛上坐下。
刘婆仿佛不知道身边坐了个人,动都没动,眼神还是直直的。她应该已经老年痴呆了,要不就是疯了,变成个疯婆子。
刘婆没有牙的丶瘪瘪的嘴蠕动着,关成章听出她在说:“麽爸……姥姥……舅母……爹……娘……三姑……二哥……四弟…………”
关成章听着听着,脊背有些发凉。刘婆反复念叨的就这几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死了很久的人。
他轻轻叫了声:“刘婆。”
刘婆纹丝不动,嘴里还是念:“麽爸……姥姥……舅母……爹……娘……三姑……二哥……四弟…………”
关成章又叫:“刘婆?”
“麽爸……姥姥……舅母……爹……娘……三姑……二哥……四弟…………”
关成章想了想,说:“刘婆,你二哥托我带话给你了。”
刘婆的脸一下子转过来,两只蜘蛛一样的手死死钳住他,声音打着抖:“仁治?仁治托你带话给我了?”她的眼泪呼啦涌出来,渗进刀刻般的皱纹里:“他过得好不好?仁治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关成章温柔地安慰她:“别担心,他说了,在那边过得很好,你不要牵挂。”
刘婆的眼泪止不住了,哗哗往下流:“仁治,仁治啊……二哥……”
等到老人哭够了,平静了些,关成章小声问:“刘婆,你告诉我,你的二哥……还有那些亲人怎麽死的?”
刘婆恢复常态,又变成木呆呆的,看着前方:“怎麽死的?怎麽死的……”
“对,怎麽死的,告诉我。”
“杀了,都被伪军和日本鬼子杀了,有烧死的,有砍死的,有打死的,有活埋的……”
刘婆的眼里,已经没有悲伤了。她又开始喃喃自语。
关成章陷入沈思。
这时身後传来个冷冷的声音:“你在这干什麽。”
关成章一回头,看见阿强幽灵似的站在那儿,额前的刘海仿佛融进了夜色中,黑得不见一丝高光,把巴掌大的一张脸衬得惨白。
关成章很尴尬:“我……陪你外婆……说话。”
“谁允许的。”阿强说,“你该记住,你只是住在我家罢了,与你无关的事情莫管。”
关成章更尴尬了,抓了抓脑袋。不知为什麽,这个十四五岁的男娃散发出的气息很凌厉,让他不能仗着年龄身高抖威风。
“呵呵,很晚了,我去睡了。”关成章打哈哈说,起身回房。
阿强看着他的背影,黑不见底的眼里闪起一簇火花,瞬间就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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